柴静:在舞台上种下莲花
去西藏的时候,凌晨六点赶飞机,来不及,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,是林怀民的《云门舞集与我》
一月的中午,孔雀蓝的天空底下,阳光如赤金。我坐在布达拉宫广场前的地上,身边一瓶水,看一下午。
“黄帝时,大容作云门”,“云门”是中国最古老的舞蹈。24岁的林怀民从美国学现代舞回台湾,创建云门舞集,跳“薪传”“李白夜诗三首”、“寒食”、“哪吒”。。。
1972年的台湾,是一个认为男孩子跳舞是不正常、女孩子跳舞是不正经的极端保守封闭的时代。
那个年代的台湾剧场,我们听上去不会陌生----灯松了吗?用胶带绑一绑。碗破了吗?将就用着吧。颜色不协调吗?无所谓啦。螺丝尺寸不对?差不多就好。戏演完之后,一地的瓜皮纸屑,让风去决定去向。
但是林怀民认定了跳“九歌”需要一池活生生的荷花长在舞台上时,他就开始种荷花,从培养烂泥开始。
为了演出先民“胼手胝足”的垦荒精神,他让舞者离开舞台地板,到新店溪的河床上搬石头,用身体感觉石头的粗犷。
他跳了三十年。
也有欲振乏力,几近崩溃的时候,他逃避舞集长长一段时间,夜夜喝酒到双手冰冷,打车的时候,老司机说“年青人,做人做事要稍稍节制点哦,我孙那辈要幸福,通通要靠你们这辈少年家啊。。。”
他掉转车头去练舞场,学生还在,三个女孩在做地板动作,然后他脱下鞋子,开始上课。
下课后,舞者们习惯地趴在地板上喘息,然后坐起来,静静地说“老师,谢谢你”
他冲下楼,在无人的夜里流泪狂奔。
他把现代舞带到乡下,给赤脚孩子,驼背妇人,斗笠老农看,他写道“在大甲,打着补丁的蓝衫老婆婆,盘腿坐在前台地板上,看《渡海》,泪水纵横,爬过皱纹丛生的脸。”
就是这些人,令他在无可求存的文化土壤里坚持,让他觉得艺术不是技巧,是人情的往来。
我坐在广场上,戴着墨镜,阳光也灼痛双眼。
想起我叫袁鸿的朋友,6年前我认识他时他小有资产,是话剧《切。格瓦拉》的制作人,带着剧目去各地演出。
后来放弃地产,只做话剧,他没有钱,每次有戏,自己提着包去后海人多的地方发宣传单,在上海,他就摆个桌子在马路边向行人读剧中的台词。最后旁边的警察执意要把自己执勤用的扩音器借给他。
他后来自费筹措《大学生戏剧节》,这是我在北京五年来唯一主持的演出,每一年都在,从人艺只有两所学校的小剧场,一直到北兵马司每个省的高校都参加的北剧场演出。
今年是农民工的演出----,最专业的灯光,最好的音效,舞台中央是四环边上修自行车的拉二胡的钱师傅,当钳工的歌者,还有穿着白衬衫,西裤,旧皮鞋的宋德中,我跟他开玩笑说他是我见过的穿得最正式的诗人,他吃吃艾艾地说这是 “对观众的尊重”
他还有每天在公园睡,早上5点半等在北影门口希望做群众演员的陈影。她演完自已编的话剧后满脸泪水。
我把她请回来,让她领受我们的掌声,让她看着每个人的眼睛,把她最喜欢的台词再说一遍。
她浑身发抖,我搭住她肩膀。
她抬起眼睛,大声地说“不管我能不能实现,至少我还有梦。”
掌声,也许是人类能发出的最好的声音。
“明年见”我与袁鸿握别“请你坚持下去”
但我知道已没有明年。
袁鸿35岁了,他没有结婚,他连房子都卖了,他有心肌炎,他一天有时候只有钱吃一顿榨菜,他太累了。
30年后,林怀民终于在法兰克福的世纪剧院演出《薪传》。满座,而且,演出结束时,满场观众起立热烈鼓掌,久久不肯离去。
观者说“云门的掌声一阵一阵,在大厅中回响;林怀民出场时,掌声像油锅开炸般轰起来。他很瘦弱,剃着光头,穿着布衣,对观众低首合十,像一个沉默的僧侣。
云门舞者深深、深深地鞠躬;领受长长、长长地鼓掌。”
2005年8月25日,是我的最后一场主持,袁鸿的北剧场此后关闭。
记得吗,袁鸿,六年前,我们初认识的时候,有一天我问起过你“你有没有过狂喜的时候?”
你说“有一天骑自行车路过国贸桥,忽然下雨了,雨不大,但一下子哪都是,我身上,从我身边骑过去的大姐,还有路边上躺在沙子堆上睡着的民工的身上,各种各样的人,身上都是一样的雨,那一瞬间。。。真是豁然开朗”
猜你喜欢: